口述:jerry 整理:张路延。

看《天才枪手》的时候,我一直很沉默。

电影散场后,和女友回家,走成了一条沉默的街。女友察觉到我的反常,问我,你怎么了?我想了想,停下来,看着她:你作弊吗?

她很敏感,你作弊?你不是学霸吗?我不信。

你可能不知道,我高中读了四年,前三年理科,休学,第四年,改的文科。

那你还能考上名校?真牛啊,她笑了,有些不以为意的味道。似乎忘了作弊这回事。

但我忘不了。

尘封的记忆闸门打开,洪流滚滚,向我压来,简直喘不过气,如果可以,我简直希望人生没有作弊这回事,但事实上,我作弊了很多年,从小学、初中,到高中,直到一摸考试作弊失败遭遇滑铁卢,母亲崩溃,至今还在抵抗抑郁症……

这并不是一起孤立事件,而是一个多方角力的怪圈,有所谓的天才少年,也有焦灼的中国式父母,还有他们不同经历的时代烙印。

故事还要从我母亲说起,她是我们家族里最没有文化的人,或者,这样说更为恰当,最没有学历的人。

我的外公和爷爷,都是三十年代的大学生,儿女正好赶上了文化大革命,父亲下乡当知青,母亲那届正好不下乡,但读到四年级就没有文化学习,除了背毛主席语录,就是天天跳忠字舞。

从小学五年级到初三,由于社会原因,母亲没有读过书,家庭出身不好的她,连念高中的机会都没有,15岁就早早招了工。

这样说起来,有点像《山楂树之恋》里的静秋,虽然母亲挺拔纤瘦,也遗传了大家闺秀的外祖母,模样很漂亮,即便是跳忠字舞,也是人群里一样能望到的那种,但因为成分问题,她没有被任何一个文工团挑中。

多年后的一天,机缘巧合下,她看到过自己的档案,“黑历史”厚厚一大摞,简直惨不忍睹,陈年老辈各种大事小事,都会放大,记录到每个人的文件袋里。

没有选上文工团的母亲,后来只有到钟表合作社做工,对书香世家的她而言,这并不是一份心仪的工作,她是元月工作的,到了当年五月,才满16岁。

1977年,高考恢复,母亲跟外公说,她想参加高考,考大学。当时外祖母病了,家中一个顺一个,还有四个弟妹,都是升学的年龄,家庭负担很重。于是,外公劝阻了她,他说,你那么多年缺乏文化学习,底子太差了,不一定考得上,帮帮爸妈,先让弟妹们,一个个考出去。

几乎是两年一个的频率,姨妈、舅舅们都很争气,全部考上了大学。母亲现在还记得,当年,每个弟妹考前都要出状况,一人生一场大病,让她心惊胆跳,生怕误了考试,全是她守在病床前照顾,那个时代的人,很讲奉献精神,直到今天,母亲也没有因为当年的放弃,说过一句怨言。

但她的大学梦,一直心心念念,藏在心底。

等到外祖母去世,弟妹们都上了大学,母亲已经快30岁了,她进了成人高考补习班,开始学习,当时成人高考科目可以选择,母亲根据自己情况,选择的是语文、数学、政治、地理、历史。

她非常努力,每天看书看18个小时,她也不觉得累,反而觉得很高兴,他们那批工人,一次性通过考试的不多,她是一个,最后,念了三年大专。

但她并不满意。

虽然,母亲努力追求了她的大学,但除了她,上至父母,下至弟妹,都是实打实的正规大学,成人大学的含金量,在她心里远远不够的。

在她和同样被耽误的同龄人里,对大学有了一种执念,即便他们后天学习再多,也无法有一个官方盖章,来给他们证明。这种未完成的执念,投射在了下一代身上。

对母亲而言,投射的对象,就是我。

这种念想,在母亲心里,或许一开始只是小苗,但慢慢地,我的早慧助长了它。

我从三岁起,就开始学习围棋、绘画、钢琴、跳舞,都学得有模有样,当时,素质教育这个名词已经开始流行,从小错失各种机会的母亲,不愿意让我输在任何起跑线上。

6岁念小学,当时兴办了一所名校,师资都是当地最好的,除了缴纳远高于其他小学的学费外,还有一个钱也买不到的门槛,那就是国外流行的智力测试,我的分数,大概是120多分,是所有孩子里的第一名。

那一代家长、老师,对学习的重视程度,或许更超于今天,它似乎是唯一的评判标准。在他们的称赞和羡慕里,母亲似乎更多不是高兴,而是责任感,虽然我不过刚满6岁,她似乎已经看到了我即将踏入名校大门的身影,而她,是那个一路守护的陪伴人。

于是,从一年级开始,她陪着我,不间断的各种学习。之前的钢琴、围棋仍然在,但奥数、英文、电脑等也开始同步跟上。

我在补习上,特别是有关学科补习上,跟其他人还有不同,他们是补差,我是补优,像我这样的,还有同样的一些“天才少年”,父母因为我们成了朋友,互通消息,把我们组成一个小小的精品补习班,我们在小学的时候,就早早学习了初中内容。

对我们来说,超前教育,在能适应的情况下,自然对现有教育是不屑一顾的,因为所有题目看起来都简单容易,不免有一种优越感,免不了得瑟的心态,总会想办法炫耀出来。

这也是我第一次作弊的由来。

小学时,我参加全市小学生GWbasic计算机程序设计比赛,我当时学得很好,计算机水平几乎是碾压同级同学甚至高年级同学的,初试考笔试,我半个小时就做完了题目,同学阿晨不会,他坐我旁边,向我求助,我把卷子往右边一靠,身体往左,方便他抄。

在给他抄的时候,我内心是得意的。对早熟的少年来说,总是希望有炫耀的资本,就像美貌一样,它能给人带来潜在的优越感,学习好也是,并且最好是离经叛道一点,这样更酷。

复试考上机,我最先做完题目,阿晨第二个,最后成绩出来,我是全市第一名,阿晨是第二名。

后来,我在跟父母显摆时,无意说漏了这个事情,他们并没有指责我作弊不对,反而说了这样一句话:

假如上机,阿晨比你做得快,他得了第一名,你后悔都来不及。

这句话,对我印象很深。

潜在来说,中国式父母是有攀比怪圈的,就像别人家孩子一样,无论做什么,他们都有一个攀比名次的心态,这或许是年代给予他们的危机感。同时,在作弊上,因为孩子非抄袭者,他们就意识不到严重性,他们并不清楚,问题不在施方和受方,而是在于缺乏对诚实和规矩的尊重。

而这种教育,也会让孩子过早染上成人世界的功利。

我念初中时,仍然是补优,早早学习高中的内容。

在各种巧合下,我洞悉了更多成人世界的规则,未成年人的模仿能力是很强的,辨别是非能力则不是。这些问题,到了今天才慢慢意识到。

从小学开始,我母亲已经有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家长,他们寻找名师,互通有无。给我补优的语文老师,是其他学校的,在全市都很有名气,确实教的不错。

但父母不知道的是,这位名师之所以都能让大家看到实效的原因,还在于每个学期的最后一节课,她会把一些内容串起来,组成各式各样的考点。在第一次语文期末考时,我发现了其中的奥妙。

我习惯先看作文题,第一感觉就是“赚到了”,因为作文题不仅知道,连结构、思维方式、如何打动评卷等等,老师都训练过,继续翻看下去,竟然连古诗默写题我们都提前默写过,其他考题也是如此。

这个场面是不是很熟悉,对,和《天才枪手》如出一撤,Grace补习班拿到的考题,也正是考试题目。我当时电影看到这一段,只觉得有种讽刺的真实。

然而,那时我还小,并不觉得讽刺,而是赚到的心情。我们正处于模仿成人规则的世界,好的坏的都是,比如这种投机取巧,仿佛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

不知不觉中,我也成了破坏规则的人。

每年开学,作为学习尖子,我都会帮老师拿本期的教案、试卷等,我帮语文老师拿的时候,每份月考试卷都偷偷保留了一份,我当时虽然紧张,却并没有负罪感,想到漏题的补习班老师,我甚至认为,这是很聪明的行为。

让我继续陷入这种怪象的,还有优等生待遇。

我们中考,除了语数外,只考物理、化学、政治,我自作聪明,几乎不管其他副科,精力花在主课和玩上,我之前说过,对于没有外貌优势的人,做很会玩的学霸也是很酷的,我经常偷着去网吧,玩CS、星际争霸和石器时代。

但优等生好面子,副科不学,又不想丢面子,两者权衡,我选择了作弊。

考历史的时候,我做了很多小抄,一条条放在文具盒里,可能打开文具盒的频率过高,被监考老师发现了,他从讲台走下来的过程中,我反手就把小抄给了后桌,老师没有发现我作弊,反而抓住了同桌,同桌遭遇了处分,老师可能还是有所怀疑,告诉了班主任,班主任笑了:他怎么可能作弊?你知道他每次都是年级前几名吗?

这种优等生差别对待,平时也不鲜见。

因为补优的关系,我过早学习了初中、高中内容,课堂相对我来说太简单,导致我没有听课的习惯。数学老师很开明,还破例让我整个初中不做数学作业,他以为我会把更多时间放在更精深的学习上,殊不知我只是拿来玩儿,并且养成了很坏的学习习惯,自律能力极差。

比自律更坏的是,我依然作弊。

有一些同学,数学底子很差,就像《天才枪手》里,Grace像琳求助一样,最后向我求助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要求不高,分数考高一点就好,于是,我每次考试,会把选择题和填空题写在橡皮擦上,ABCD用1234代替,他们传着抄,每人给我5元钱。

我当时并没有想过害怕,因为我清楚,即便抓到了,也是他们被惩罚,对老师来说,好学生、坏学生是双标的,我当时已经懂得了钻空子。

好日子在高中结束了。

我读书念的初中,是当地最好的几个中学之一,大家关系是并列的,没有优劣之分。但我读的高中,是当地最好的高中,没有之一。

根据入学成绩,我念的是最好的两个班,好到什么程度?这两个班,基本全部都能上一本线,一半的人,都能考上中国前十的大学,当时出国还不流行。

我的同学,全是各个学校的尖子生,“一览群山小”是不可能了。加上,我数年累计的问题,还是一个个暴露出来。

比如长期形成的学习习惯,几乎不听课、不写作业,在缺乏自律的情况下,依然不听课,作业没有优待不用写了,那就抄。

和小学、初中不同的是,我没有补课了,以往父母多年进行的每课必补,划下了一个顿号,这是母亲权衡后的决定,她认为我已经是最好的学校,最好的老师,并且和普通班不同,我们也是超前学习,已经得到了补课所需要的内容。

我们长期做的是奥赛题目,比高考艰深,几乎无法了解自己的真实水平,我一边磨洋工,一边仍然在玩游戏。

但潜在意识上,我其实已经意识到了和身边同学的差距,但骄傲并没有让我承认它,这种骄傲,或许也存在同样情况的同学身上,我们有着同样经历,遭遇着同样困境,也选择了同样糟糕的办法:

作弊。

只是,和小学、初中不同,这一次作弊的我,从施方到了受方。

当时,我们读高中,已经很多人用上了手机,榛子是学霸中的学霸,他负责做题,他的作弊心态,估计和以前的我们如出一辙,后来,他依然考上全国最顶尖的大学。

为了作弊方便,我们只发选择题,大题自己做,榛子做完题,就用手机发答案,同样是ABCD用1234代替,5个一组,空格号间隔开,一次发完。绵羊是手机接受分发的负责人,他把答案传到我们手机里,其他人也有继续分发的,中间有收费的情况,但没有收我钱。

我母亲当时已经在陪我住,事实上,她和其他家长一样,常年陪着孩子,中学为了离学校近,初三她陪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一套房子,住了一年,一家人老是分开不好,后来,我念高中,他们干脆在高中附近又租了一套房,一家人陪着我住,周末才回家。

因为作弊的关系,我依然能保持班级的中等名次,这意味着依然可以考上中国前十的大学,所以母亲依然是放心的,她精力放在每天给我煮饭做菜上,六点半就要起来做早餐,晚上九点还要做夜宵,然后就是看厚厚的大学资料,从脚往上摞,比头还高,她也为此成了专家,后来好多年,还有很多人因为孩子选学校请教她。

其实,高一时,我已经有成绩出现了问题,母亲当时也着急,迅速给我找了补课老师,但我很快就选择了作弊弥补,成绩恢复,她也就放下心来,只是,她没有想到,以前我是补优,当时,已经是在补差。

该来的还是来了。

升高三后,我们开始进行摸底考试,不知道是否是有所风闻,还是要测出大家的真实水平,我们的一摸考试,出奇意外的严格。

榛子没有办法发出答案,我们这些钻空子的人,因为之前缺乏正常的考试训练,只做大题,不做选择题,导致无法把握考试做题时间,等到交卷时,还是很多空白。

结果很惨,我倒数第三。

根据评判标准,只能刚上一本线,这显然和父母多年来的预期,有很大差距。就像一帆风顺的航船,突然栽了跟斗。

不只是我,我们小团体的人,从班级中游,全部变成了倒数。老师、家长都很诧异,他们一次次逼问,最终,有人说漏了嘴。

我母亲崩溃了。

一直以来,她做了所有能做的,也以为一直在往她想要的方向发展,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儿子的真实水平,并不是她多年认为的样子,并且还用了让她意料不到的形式:作弊。

在她心里,我是一个没有叛逆期的孩子,她不清楚,其实都是我伪装的很好,就像她从不知道我作弊、打游戏一样,这个突然产生的变故,就像一个虚假的幌子被撕烂,而她并不知道如何弥补。

在我面前,她仍然是故作镇定的,但她整个人还是消瘦下去,整晚整晚睡不着觉,有时我晚上醒来,能听到她压抑不住的哭声。

她仍然是抱有希望的,直到二摸,没法作弊,我依然是倒数几名。

这一次,给她的打击更大。其实,不只是她,我内心也是崩溃的,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糟了,但没有想到自己那么糟,一个人从小到大,赖以为生的骄傲,似乎也离自己而去了,那我还有什么?

对于大学,母亲有一直执念,从她自己开始,从她对我从小到大的教育中,她不能接受我念普通的学校,提出让我休学,我二话不说就同意了。

她还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决定,让我改读文科。

她认为,学理科是全家人的决定,而我一直以来,文科的天赋和兴趣,都甚于理科。另外,她还想到了舅舅的例子,当年舅舅考大学,一心想要读文科,但全家人反对,最后,舅舅念了很好的理科大学,但人到中年,仍然一事无成,郁郁寡欢。

她的决定,让整个大家庭震惊,因为他们学的都是理科,在他们传统意识里,理科显然更为务实,而文科则太过务虚,不接地气。

和母亲关系最为亲密的二姨,在国外从事科研工作,她打来很多越洋电话,非常痛心,在争论间,甚至对母亲说了重话:

你在做一个极端愚蠢的决定!

饱受争议中,母亲问我意见,我也赞成转文科,语数外我一直很好,政治我有天赋,休学这段时间,我可以提前学历史、地理,到了高三,就和其他同学到了同一起跑线上。

母亲选择相信我,也相信她自己。

于是,在高三还有两个月高考的时候,我休学了,开始学习文科,政治、历史、地理,母亲一个个找到了补课老师,每天都陪着我补课。

或许经历了滑铁卢,我仿佛长醒了,整个高三,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气。

我开始没日没夜的学习,就像母亲当年成人高考的每天18个小时一样,也不觉得辛苦,或许,也有一些虚荣心做崇,我并不想失去“学霸”标签,年轻的时候,能够证明自己的东西不多,你长期拥有的光环,有一天失去了,自己会觉得很丢人,并且无所适从。

说句讨厌的话,如果聪明人踏实起来,很多事情,其实会事半功倍。

一来二往,我摸索出了独特的学习方式,那就是思维导图,对前三年没有学习过的政治、历史和地理,我把所有的知识考点融会贯通,理成一张张发散的大图,比如历史,中国历史、世界历史看似不相干,但我以时间为轴,把两个体系融到了一起。

长期习惯不好,仍然有懈怠的时候。

虽然几乎不打游戏了,但仍然会偷着看漫画。有次,我偷看漫画,母亲刚好送水果过来,我来不及,赶紧把漫画书藏在衣服里,不料动作一滑,整本漫画书从衣服里掉了出来,母亲一愣,当场捂住嘴就哭了。

这幕情景,是我一直想忘记但却异常清晰的记忆。

她迅速跑到了窗台,无法控制的大哭,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哭,怎么劝也停不下来,我想把她从窗台拉回来,也拉不回来。

我第一次有很深的负罪感。

从我开始学习起,母亲就守着我,守了十多年,甚至牺牲了自己的事业,也从来没有出去玩过,就连父亲也曾颇有微词,因为她忽略了家庭本身。

我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所幸,一摸来了。

我第一次就考了年级前十名。母亲很高兴,她想问我点什么,又说不出口来,我看着她,斩钉截铁地说:

我没有作弊。

二摸前十、三摸、四摸也是,高考,我考了年级第五名。我所在的省份,我考了前50名,也考上了我和母亲心仪的大学。

母亲没有哭,她很激动,很高兴。

毕业时,她还陪着我在校园摆摊,卖我的科目笔记,我的思维导图貌似很受欢迎,复印件各自卖了几十份,卖了1000多元钱。

暑假过完后,我去上大学了。

让我想不到的是,放下所有担子的母亲,突然住院了,她患上了轻度抑郁症和焦虑症,出院后,病也没有痊愈,直到今天,她还在吃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