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退休了。

办完退休手续他就赶往医院——接孙女,他的孙女已出生一个星期了,今天出院。

儿子和儿媳妇早就给老周一个任务:给孩子起名字。老伴看到老周一有空就抱着那本厚厚的字典瞎翻,起一个自己不满意,又起一个儿媳妇不满意,就为老周着急。后来,干脆把眼睛闭上,随意翻开字典的一页,结果翻出的字里竟没有一个合适的。儿子的“峰”“阳”“金”“鑫”“馨”“秀”“丽”“琴”“燕”“春”“秋”,老周也不认可,认为重名太多啦。那时,他还不知道儿媳妇生男生女,就自己安慰自己说:“不急,不急,等孩子生下了再定也不迟。”现在孙女出生已经七天了,出生证上正等着孙女的名字呢。老周一边向医院赶去,一边还在想孙女的名字。

七月的天气热得人如蒸桑拿,出门走不了几步就汗湿衣衫了,老周摸了摸湿漉漉的T恤,简直就能拧出水来。距医院不远处有一个荷塘,塘边垂柳如丝,塘里荷花飘香。

老周在荷塘边停下了脚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朵似开未开的淡青色的荷花,约有一刻钟的工夫,又闭上了眼睛,似睡似醒,似入仙境。突然,老周猛地一拍大腿,自言自语地说:“有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好!好!夏天出生,正是荷花盛开之时。荷塘里,叶青水碧……青荷!对,孙女的名字就叫青荷!”

青荷会说话了。

青荷会说的第一个字是“不”,青荷会说的第一句话是“不”。

“吃不吃奶?”

“不!”

“喝不喝水?”

“不!”

“要不要抱?”

“不!”

“睡不睡?”

“不!”

“说‘不’给爷爷听。”

“不!”“不!”“不!”

“哈哈,哈哈……”每每听到青荷说“不”,老周就乐得哈哈直笑。

老周想,自己工作一辈子,直到退休,都不怎么会说“不”。每一个“不”字出口,都如口含汤圆,说得含含糊糊,拖汤带水的,总不如说“是”那样干脆利落。

老周退休前在政府机关工作,一天到晚围着领导转,处处以领导为圆心,为领导服务,几乎一辈子都不曾为自己找过借口。

领导说:“明天跟我一起去省会。”

“是!”

“后天送我出国。”

“是!”

“今天下午先开个碰头会。”

“是!”

……

说了一辈子“是”的老周仿佛时来运转了,他终于从青荷口里听到了清晰的“不”字,这让他笑得几乎落下泪来。

一个“不”字,一下子拉近了祖孙隔代的距离。

老周退休后,最爱看电视连续剧。以前因为工作忙,好多自己喜爱的连续剧都没有完整地看过。有时连续加夜班,有时出差在外,正看到高潮的连续剧也不得不停下来,就像小时候在乡下看露天电影,看着看着突然断了片子,等到片子接上,兴致已经减半啦。

如今总算可以把电视连续剧一集接一集,一天接一天,一天不拉地往下看了。看过的连续剧重播时,看;新播的连续剧更不用说啦,看!让老周看着厌烦的是电视剧里插播的广告,看着看着,正看到精彩处突然冒出了“广告之后更精彩”。

老周想,电视里整天说一切以老百姓满意不满意作为出发点和落脚点,这电视剧里插播广告,观众早就不满意了,早就不答应了,可说归说,做归做,广告依旧少不了。

“啪!”老周把腚一歪,把手一伸,电视转换了频道。

“不!”青荷小嘴一噘,向老周喊道。原来,青荷最爱看的就是广告片。有时青荷在老周怀里睡着了,但一听到电视里的广告词,立马就睁大了眼睛,盯着电视里的画面手舞足蹈起来。

“啪!”老周非常听话,把腚又一歪,把电视调到了原来的广告频道,与青荷一起欣赏电视里的“爽歪歪,爽歪歪……”

老周一边看,一边哈哈大笑。

有一位女作家说过,在孩子们的眼睛里,天空永远是蔚蓝的,河底永远是金色的,霜后的树叶卷起来像铃铛,太阳的光芒永远像琴弦。望着青荷明净的大眼,老周看了又看,总想从这双大眼里看到点什么。老周看到了什么呢?他从这双大眼里看到了异样的天空——

那天空,宛如清清的潭水,霜后的潭水,透明而又宁静。看不到一丝波纹,看不到一点点的杂质。

那天空,宛如一张白纸,没有折痕,没有墨迹,没有丝毫的污秽。老周看到的是雪花般的洁白,梨花般的圣洁。

那天空,让老周过目难忘。如春雨洗涤心灵,如春风在心田荡漾,洗去抑郁,荡去邪念,让老周的灵魂一尘不染。

那天空,给老周温暖。那是九尽花开时的温暖,那是冰凌炸裂、河川解冻时的温暖。

那天空,给老周力量。让他仿佛不知道什么是艰辛,不知道什么是疲倦。让他心甘情愿地做一头老黄牛,终日吃草,终日耕耘,反刍片刻,依旧是为了更深更久地耕耘。

老周在心里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比青荷的眼睛更加纯真的了,没有比那样的天空更加明净的了。”

老周带孙女有一套独特的办法。比如,青荷一个人在玩耍时,这玩耍的时间当然十分短暂,至多也只是大小便的工夫,但疼爱青荷的老周仿佛怕她寂寞似的,就让青荷照着小镜子,让她自己跟自己的影子玩。

据说,狗照镜子是认不出自己的。有一条衔着骨头的狗走上一座小桥,看到河水里的一条狗也衔着骨头,贪念顿起,不料口一张,“啪”的一声,嘴里这块骨头就落入水中了。狗不知道,河水里的狗正是自己的影子。

青荷认识不认识镜子中的自己呢?这只有青荷自己知道。青荷照了一会小镜子,就用胖胖的小手把镜子翻了过去,她似乎想看看那个小小的玻璃片后面,到底有没有一个小小的孩子。

青荷把小镜子在胖胖的小手里翻过来又翻过去,翻过去又翻过来,不哭,不喊,不闹,一脸的困惑。

一会儿,只是一会儿,老周又来到了青荷的跟前。老周想给青荷作一番解释,但发现自己越是解释,青荷越是困惑,越是迷茫,明亮的大眼睛里尽是问号。

后来,老周就认为这是怎么也不能向青荷说清楚的啦。他对老伴说:“自己照了一辈子的镜子,何曾看清自己?何曾想到背后的自己是个什么样子?”

“背后,你是人是鬼?怕只有老天看得清。”老伴看都不看老周一眼,有口无心地说。

到青荷能喊老周“爷爷”的时候,也能喊“丫丫”、喊“羊羊”了。大概这几个字音最好学。她是从电视广告里学来的。在她会喊“不”不久,就会喊“爷爷”了。

“爷——爷——”听到这喊声,老周就小跑一般地来到青荷的面前。老周说:“这喊声太独特了!”从这喊声里,老周听到了亲情;从这喊声里,老周听到了青荷的委屈,听到了青荷的倾诉,听到了青荷的召唤。

“爷——爷——”老周正在吃饭时要放下饭碗,正在洗脚时要穿上拖鞋,正在睡觉时要连忙从床上爬起来。只要老周听到这喊声,就如同失了魂似的,抱起青荷就亲,左亲右亲,老脸上的胡须茬直扎得青荷把小脸右歪左歪,笑个不停。

到青荷能挪步的时候,摔跟头就成了家常便饭。每天天一亮,青荷就走三步退两步地挪到老周的床前,连声地喊:“爷——爷——”“爷——爷——”

但就在老周的床前,青荷时常要摔个跟头。有时是伸手扶床时,没有扶到床,自己却摔倒了;有时是被床前的拖鞋给绊了一下,摔倒了;有时是因为自己挪得太急,左脚绊到了右脚,或右脚绊到了左脚,摔倒了;有时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到了老周的床前就倒了下去。

“爷爷还没死呢!磕啥头?”老周边起床,边问青荷。

青荷从地上爬起来,先用脚往倒下的地方猛跺两脚,一边跺脚,一边还在嘴里恨恨地说着“摁!摁!”然后又蹲下身去,用胖胖的小手拍打地板。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我青荷之所以在这个地方倒下去,全怪这地方不好,我当然要报复一下啦,仿佛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似的。

老周从床上起来后,也学着青荷的样子,在青荷倒下的地方猛跺两脚,嘴里也恨恨有词地说:“摁!摁!”

别人看了,都弄不清这是老周教的青荷呢,还是老周在跟青荷学呢,总之,这祖孙俩大概都难能学会宽容的了。

老伴看到老周咬牙切齿的样子,就想起了前几天,她带着青荷到邻居家玩,邻居家的房子不久就要拆迁,为了获得丰厚的赔偿,院子里都盖满了房子,正准备铺地板砖,地板砖堆在墙角,绊了青荷一跤,把青荷的下巴碰了一道血口,青荷边哭边往地板砖上跺脚。后来,地板砖搬到楼上了,青荷还咬牙切齿地向堆放地板砖的地方跺了两脚。那咬牙切齿的样子,太像老周了,形似,神也似。

老周的家后边有个公园,公园里有山有水有花有草。老周退休前,一有空就爱到公园里散步。青山碧水,花红柳绿,常常让他流连忘返。

青荷会走路了。青荷没有学会爬,怎么教都没有学会,她只会走,不会爬。青荷学走路时,不知摔了多少跟头,摔倒了爬起来,跺跺脚,掸掸身,又走,又摔倒,像游戏一般,青荷乐此不疲,仿佛从学走路时就已经知道,人生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哪有走路不摔跤的呢?就是在不断的摔跤中,青荷学会走路了。学会走路的青荷就爱走出家门,就爱跟着老周逛公园了。

青荷一出家门,就抬头看天,青荷很少看路,就爱看天。有一天下午,青荷就在家门口看天。天空没有白云,没有飞鸟,也没有飞机,只是一片天蓝。

老周想,蓝天有什么好看的呢?老周把头一抬,眼里的蓝天的确与在家里看到的蓝天不同,蓝得高远,蓝得深邃,蓝得宁静。

这祖孙俩把门前的蓝天看了又看,就像是开发区或新城区的居民一样,仿佛再不看就看不到蓝天似的。

公园里的花朵是不新鲜的,这不新鲜,指的是公园里四季有花,处处有花,奇花异草已多到不足为奇的地步了。但对青荷来说,每一棵草,每一朵花,都是新鲜的,让她眼放异彩,仿佛在一花一草上看到了缤纷的世界。

第一次看到公园东边的围栏上那丛白色的牵牛花时,青荷就停下了踏步似的脚步。

老周想,牵牛花是最普通不过的了。小时候,他在老家的村头、巷尾、田间,甚至柴草垛上,篱笆墙上,随处都能看到这种花,不仅有白色的,还有蓝色的,有红色的,有深红色的,有浅红色的,它们都寂寞地开着,没人去看,也没工夫去看。但是,当他顺着青荷的目光去看那丛牵牛花时,他才看到牵牛花的白,在黑色栏杆的衬托下显得更白,白得一尘不染。叶子的绿色,栏杆的黑色,通过栏杆斜射过来的早晨八九点钟阳光的金色,简直把白色的牵牛花打扮得耀眼。

“真美!这丛牵牛花简直是美不胜收!”老周在心里说。

老周不知道青荷看到了什么,只见青荷在牵牛花前蹲了下来,仿佛再也不愿挪动半步啦,一副不思进取的样子。

有一回,老周把青荷带进了动物园。一进动物园的大门,青荷就被树上的知了声吸引住了。祖孙俩来到一棵柳树下,树下有一把双人椅子,青荷就躺在椅子上听知了。“知了——知了——知了——”对青荷来说,仿佛听着天上的仙乐。从椅子上坐起来,青荷又被树干上的蚂蚁感动了,她一动不动地看着蚂蚁在树干上爬上爬下,眼里尽是惊奇。

“咱们去看猴子,猴子爬树才好看呢!”

“不!”

“咱们去看黄鹂,黄鹂的歌声才好听呢!”

“不!”

“咱们去看八哥,八哥还能学爷爷说话呢!”

“不!”

青荷哪儿也不愿去,她就在大树下听知了唱歌,看蚂蚁上树。

路过的游人看到青荷痴迷的样子,说——

“小小的年纪,就学会了专心致志。”

“大概是患了痴呆吧!”

“真是怪。”

“少有。”

“天才都是这样的。”

“与众不同。”

“非常之人,才能做非常之事。”

两小时后,老周要带青荷回家时,青荷还不愿离开,那一眨不眨的眼睛仿佛在问爷爷——

“知了只会这支歌吗?”

“蚂蚁爬上爬下的,累不累呀?”

“蚂蚁有没有花衣服?为什么个个都穿黑色的?”

回到家里,老伴问老周:“今天你带青荷去动物园,都看了哪些动物?”

“听到了知了合唱,看到了蚂蚁散步。”

“没看别的?”

“看别的没工夫,光是看蚂蚁还没有看够呢!”

“看蚂蚁还要买门票进动物园?”老伴一个劲地抱怨。

老周的儿子、儿媳妇都在企业里上班,企业里的口号是“星期六保证不休息,星期天休息不保证”,夫妻俩被搞得比上帝还忙,根本顾不上照看青荷。幸亏老两口在家,天天帮着他们照看孩子。

青荷的父母虽然很少带青荷玩,但玩具却给青荷买了不少。什么电动狗啦,布娃娃啦,布熊猫啦,圣诞老人啦,飞马啦,大象啦……摆得满屋都是。这些玩具虽然价格不菲,但每一样只能让青荷开心一阵子,不几天,就玩够啦。

让青荷玩不够的是邻居家的宠物——一条短毛小狗。邻居虽然很少来老周家串门,但这条短毛狗却常来。

短毛狗一来,青荷就把老周放到一边啦。她抱着短毛狗就亲。短毛狗伸出肉红色的长舌头,舔青荷的脚,舔青荷的手,舔青荷粉嘟嘟的腮帮子。

青荷把自己吃的火腿给短毛狗吃,把烧鸡给短毛狗吃。老周看了着急,就没收了青荷的零食。青荷哭喊着要,老周又连忙把吃的喝的搬到青荷跟前,青荷把夹心饼干往嘴里一放,转身就吐了出来。原来,青荷装作自己在吃,其实是在喂短毛狗。短毛狗吃饱了,又伸出肉红色的长舌头,舔青荷的小手,舔青荷的额头,甚至还要舔一舔青荷的舌头。

老周知道,短毛狗是可爱的,短毛狗也是受到动物保护者保护的。老周不能把短毛狗拒之门外,又不堪忍受短毛狗的频繁造访,他甚至想学孟母三迁了,但迁到哪里能迁出这个宠物世界呢?

每每看到青荷与短毛狗相抱相亲,老周就想说——

“脏!”

“会生病!”

“不讲卫生!”

但又一想,对一个一岁多的孩子讲卫生,不是讲不明白,就是听不明白。

该怎样向青荷开口呢?老周在青荷面前陷入了失语状态。

十一

老周发现,近来,老伴老是抱怨青荷“不听话”。不仅老伴抱怨,儿子、儿媳妇也抱怨。因为“不听话”——

电视遥控器,被青荷摔得鼻青脸肿;

暖水瓶,被青荷踢得暴跳如雷;

布娃娃,被青荷摁进水里,淹得像个落汤鸡……

“听话,听奶奶的话是个好孩子!”

“听话,听妈妈的话是个好孩子!”

“听话,听爸爸的话是个好孩子!”

“听话,听话,听话是个好孩子!”

“听话,听爷爷的话是个好孩子!”老周几次想说,但话到嘴边,又像咽土豆一样咽了下去。

是谁该听谁话?这是个问题。老周想:“人之初,性本善……”在好多时候,在好多场合,大人应该听孩子的,应该向孩子学习才对。于是老周决定,就这个问题召开一次家庭会议。

十二

家庭会议上,老周首先通报了衍太太和沈四太太对孩子们吃冰的不同态度。

沈四太太看到孩子们吃冰,就大声地说道:“莫吃呀,要肚子疼的呢!”并由此得了个“肚子疼”的绰号。当然,孩子们依旧吃冰,这在沈四太太看来,就是“不听话”,如果“不听话”就不是好孩子,这些孩子就不是好孩子啦。

衍太太就不同了。衍太太看到孩子们吃冰,一定和蔼地笑着说:“好,再吃一块。我记着,看谁吃得多。”在衍太太看来,孩子们多听话呀!如果听话就是好孩子,无疑,这些孩子都是好孩子啦。

“听话,就是好孩子吗?”老周边问边看老伴。老伴一脸迷茫,哪里冒出个衍太太和沈四太太?于是在心里骂道:“老不死的,退休了还这样花心!”

老周又看了看怀抱青荷的儿媳妇,儿媳妇把青荷放下来说:“有时候,听话不一定就是好孩子;有时候,不听话也不一定是坏孩子。”

老周又看了看儿子。儿子说:“衍太太的时代离我们太遥远了。但是,她说过的话令人过耳难忘!如果我们还像衍太太那样,那么,孩子自然是听话的,但是,那也就离家破人亡不远啦。”

最后的决议是:“人之初,性本善。”全家都应该围着青荷转,全家都应该听青荷的。

“青荷要天,也给她半个!”老伴说。

“从今天起,青荷就是我们家的太阳!”儿媳妇高兴地说。

“对!是我们家的太阳!”儿子说。

“哈哈哈……”

“哈哈哈……”

全家笑声一片。老周主持的家庭会议顺利地实现了老周的意图,在友好和谐的气氛中圆满地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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