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京复仇者》中,二十六岁的武道,即将被炒掉工作的打工仔,没有朋友、爱人,也缺乏生活的动力,因为在新闻上看到中学时代初恋女友因暴力组织的牵连而惨死,想起了他「从未真正想起那个时空」这件事──而是否,自己在任何时空都从未深刻而用力地活着?
一次意外,他穿越回到中学时期,并发觉可以来回两个时空的方式,只是活在过去耗费的时间区间,也会在未来等价交换掉。
他首先要调查的是这个「东京卍字会」,如何从讲究道义的少年帮派,变成无恶不作的暴力组织,其关键在于「东京卍字会」的光与影:具领袖魅力的Mikey被架空,藏镜人稀笑的坐大。
十四岁的Mikey,就已经是少年漫画梦寐以求的男主角。长相可爱,身手厉害,任性而为,又不失「望之俨然,即之也温」的领导者面向,被友人、崇拜者、敌人或近或远地包围着。而十四岁稀笑的缜密与韧性,就能借刀杀人,隐藏自身于各种势力网络,甚至比能获取未来信息的主角更超前布署着死锁事态走向的计划。
一开始调查就撞了墙,武道差点忘了自己这么废不是没有原因的。自己打架不行,脑袋不行,遇到困难就想逃⋯⋯但是,他想起了曾经有「光」的感觉,就算忘掉了那些共同回忆,忘掉了对方的面容,但那种被珍视且珍视着人的心情,仿佛早在身体植入了一串潜藏的代码──就算双腿打颤,落牙血吞,有什么东西在身体深处启动着、运转着,令肾上腺素飚升,令痛感麻木,那名为「不能退让的理由」。
「不能退让」既是守护重要他人的心意,也是武道在不是友人就是敌人、不是揍人就是被揍的混混世界里,得以跨越这些界线的转换界面。那么在「不能退让」背后,男主武道究竟在坚持什么?
事实上,武道的「不能退让」目的不是击倒对手,而是防守者让攻击者不造成更多的伤亡,也让攻击他的人得以活下去,不以伤害招致更多伤害,不背负太深的罪咎,而更好地、更自在地活下去。他半是吸收冲击半是坚定界线的「不能退让」,让这些无处消化恨意,也不懂表达爱意的少年,在武道身上发泄暴力的毒性,并终于让周围的人意识到(有时也能自觉)「这是有毒的」。
出生的环境,遇到的烂事,自己乍看强硬尖锐所包装的懦弱,造成这些少年的人生陷入恶性的循环,或恶性的终局。矮小的武道,死命拦腰抱住一个个或高大的、或狂暴的、或恶意地不按牌理出牌的对手──他只有「不能退让」这一张牌,但这就足够化成心意,告诉面前与身后的人们:怎么不会恨?一定有恨,但请你不要太恨,因为那终究会伤到你自己。如果人们要你不断前进的期待令你痛苦,那我不要太期待你。我就站在这里,挡下你。
因为武道足够弱小,他知道强大还怎么样可以更强大。「强大」可能跟这些混混或日常人们所定义的不同。「强大」可以是没有极限的。甚至,「强大」就等于没有极限。
武道不是Mikey:太过强烈的光会灼伤人。他也不是稀笑:太具渗透性的黑暗,会廓不住自己原本的模样。他很笨、很弱,一次只能想着一件事,一次只能应付一件事,明明有来回两个时空能力,却没有盘算更复杂全局观的能力,甚至可以说,他是最无法充分使用穿越时空能力的人。
但反过来说,他也是最不会被这「既是祝福也是诅咒」的能力所限制的人。试想,如果Mikey有这个能力会如何?稀笑有这个能力会如何?他们固然有更高远的视野,但世界只会沦为类似的极境:光会生出自己的暗影,影子会依附自己的光,世界彻底被他们统御。但对武道来说,超越时空更好的视野,他看到的信息如此简单,几乎像是盲目的信心──却是能穿透深邃夜空的遥远星光:我看过你更好的样子;就算我还没看过你更好的样子,因为我看过更坏的世界,所以相信你有更好的可能。
正是武道的笨,让他认识一个人就只能好好地认识,而非聪明的算计。每场遭遇,每个人的悸动,他几乎忘记了向这些害死初恋的暴力分子「复仇」。如果能深刻地认识一个人,怎么能不爱他们的美好和不可思议?怎么能不希望他们活下来,不希望他们有那样美好的一面?怎么不会在过去与未来的中心呐喊着「为什么」──为什么这个瞬间,强大的人们这么丧气,温柔的人们这么暴虐?「复仇」之于他,其实是向那个「无爱的未来」复仇。而最好的复仇,就是让所爱的人们活得更好。
但怎么界定「好」?
──若有一天Mikey他选择的路,他选择的好,与你相抵触,如果你真的接受一个人,是否连坏的部分都要接受?恶的路也要尊重?你若真的有你所想的那么包容,那是否不该强加意志?
──不要骗我笨,因为我真的笨,所以差点被骗了。我看过更好的你,但无论是过去还是那个未来,你就是你。我看过那个灵魂、意志、模式⋯⋯如何运转,燃烧温暖而不烫人的火光,所维持距离的平衡方式。我见证过,我又来了,我要再看一遍。再来一遍,无论过去还是未来。
......
忘了在哪个过去哪个未来你曾对我说,「受挫的时候,当我变得不像我的时候,你要训斥我喔。」在每个时空,我都要看到这样的你,我都要看到这样的你。
一步步地,武道终于知道,自己的「强大」是「总是可以更强」。而这不是没有原因和代价的。
死(多少遍)也不能放弃。那份野兽般的拼搏,是为拯救和保护。亮起的不是獠牙,而是质疑恶意和澄清蒙难初衷的对视之眼:
「请仔细看看他的眼睛,因为他的眼睛没有谎言,请务必相信他。」
变大的不是身形或肌肉量,而是被拓宽的心胸;变厚的不是武装的外壳,而是温暖的、足以笼罩所爱人们的背影,温柔地令人想哭。「打架很弱,但只要有你在,就不会输。至少,不会输给自己。」「你是我的骄傲。」⋯⋯每一道火种,自悲伤擦亮。
武道一次次回到过去,重启循环,重写未来,认识罪与罚因果之网所牵连更多的人们,接受他们,爱着他们(包括自己)⋯⋯在他的故事里,不是「能力越强责任越大」,而是所爱越多,责任越深重,「不能退让的理由」滚雪球似的变大。他活着的方式跟其他人越来越不同,或许那些记忆在他重写前已失去了意义,但「不能退让的理由」这个宣示在他宣示后越发成立。他原本是因为傻气而珍惜每个际遇,所以可以特别享受当下的人,但同时吊诡地,他也越来越无法「留在当下」。
深刻而用力地活着,与平凡的活着,安心渡过并适度遗忘着每一天,并没有哪一种更优越。只是如果你折返于不同时空,克服每道关卡,拯救或无法拯救一个又一个人来到这里,你就只能这样活着。那是美丽的事,那也是件可怕而绝对的事,那是「比起喜悦还要来得更加心情舒爽的,痛觉深深地响彻着。」
到后来,这点令我伤感的是一句最日常不过的话。武道在组织中第一个坦承穿越者身份的对象千冬,对他说:「我要去打工了。」那是「剩下最后一个要拯救的人」的时候,也的确是「只剩下最后一个要拯救的人」所以得孤军奋斗的时候。但那个千冬,可是在无数个过去与未来都(曾)是,「你说自己是穿越来的我很快相信你,就算将来会死亡也一直一直相信着你,你再回来说我会死我还是笑着跟你一起拚,把命一遍又一遍给你」的千冬。
武道曾经曾经以成年人的意志、孩子的身体守护着比自己更强壮、更聪明⋯⋯但将活得更惨的孩子们,也如愿地守护他们进入体制内,更社会化。而他活在不断来回的时空旅程中,既非孩子也非成年人⋯⋯他选择了一条能够爱着越来越多的人,自己却将越来越孤独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