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说到牛顿把自然哲学和炼金术都当做接近上帝的途径,那么那时候的自然哲学(科学)观念是什么样的,又是如何形成的呢,这一回就来说说这个故事。

一、爱西斯的面纱

万事万物都有联系,这种联系自然也包含时间上的先后联系,即便是休谟否认了时间的因果性也无法解释时间的联系。科学的发展也是如此,因此我们要回到第一回中说到的爱西斯(Isis)。

爱西斯是埃及神话中的女神,她的丈夫是奥西里斯(Osiris),另一对则是赛特(Set)和奈芙蒂斯(Nephthys),他们都是天空之神和大地之神的孩子。奥西里斯被弟弟赛特谋害,尸体分成数块流散各地,爱西斯和奈芙蒂斯多方寻找将碎片集齐制作成木乃伊(被认为是第一具木乃伊),奥西里斯因此被为是冥王。赛特被认为是战争、风暴、力量等的守护神,爱西斯被认为是生命、生育、婚姻的守护神,奈芙蒂斯被认为是死者的守护神。爱西斯与奥西里斯的孩子是荷鲁斯(Horus),是埃及神话中最重要的神祇之一,他的身份极为复杂,大体和阿波罗相似;赛特和奈芙蒂斯的孩子是阿努比斯(Anubis),可能是大家最熟悉的埃及神祇,其象征是胡狼,被认为是死神。

爱西斯的象形写法中带有一个王座,她的形象中也经常在头上画有一个角,这成为她的一个标志,所以她也被视为王权和王国的守护神,王座后来被牛角代替,因为荷鲁斯与生育之神敏(Min)有时候有重叠,所以爱西斯也被认为是敏的母亲,敏的另一种形态Kamutef也被称为爱西斯的牛(Isis cow)。

因为爱西斯吸收了很多神话里的形象,她与猎户座也有关系。在第一回中我们说到了猎户座(Orion)和天狼星(Sirius),希腊神话中天狼星的守护神也被认为是索蒂斯(Sothis),她是奥利安的妻子,这个故事有人认为最早也是埃及神话中的。另一些埃及神话版本中爱西斯与索普德特(Sopdet)关系密切,后者被认为是代表天狼星的神祇,因为埃及人很早就发现洪水与天象特别是天狼星之间的关系,所以索普德特被认为是一种周期性的象征。索普德特的丈夫是群星之王撒赫(Sah),这对夫妻的关系对应着爱西斯与奥西里斯。因此爱西斯也被认为与天狼星有关,而这种周期性也就体现在了王权的更替上,也是占星术的起源之一。另一个解释是,洪水是爱西斯为奥西里斯流下的泪水。

到了托勒密时代,猫神巴斯泰托(Bastet)与阿尔忒弥斯(Artemis)齐名。在埃及合并之前,巴斯泰托是下埃及战争女神,后来与上埃及的狮神塞赫美特(Sekhmet)逐渐合并,变成战争女神、家庭女神,的确与希腊的阿尔忒弥斯很相似。随着文化的不断融合,爱西斯通过巴斯泰托与阿尔忒弥斯也联系了起来,爱西斯也就因此与月亮有了联系,别说周期性这个特质还真是共有的。同时她还和雨有关,被认为是“天空的尼罗河”,也算从洪水产生的自然联想;她还被认为和太阳有关,被认为是太阳神拉(Ra)三角帆的保护者,毕竟后来太阳神拉与她儿子荷鲁斯也有重叠。至此,我们发现托勒密时代的爱西斯和大自然息息相关,太阳月亮雨洪水等等都与她有密切联系,是名副其实的天空之神。中国古语有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西方也一样,所以爱西斯的权威通过天空扩散到了天(sky)、地(earth)、杜埃(Duat,即冥王奥西里斯掌管的冥界),爱西斯成为了一个宇宙女神(Universal goddess)。

这里顺便说一下宇宙,宇宙英语中常用两个词cosmos和univers:cosmos来自卡俄斯(Chaos),她是泰坦时期最早的创世神,是混沌之神,这个故事背后有一种无序诞生有序的朴素思想;universe来自拉丁语universum(全世界、全宇宙),uni-前缀代表转变(turn),versum意味归一,所以这个词除了宇宙还有普遍性的意思,这个脉络在爱西斯身上也体现的很明显,她是全宇宙全世界的神,同时她和阿尔忒弥斯一样象征纯洁的自然,一种对自然普适性的认知也就呼之欲出了,universe这个词进入英语正是在1580年前后,正是近代科学诞生的前夜。

宗教学者认为对爱西斯的崇拜被吸收进了基督教,比如基督教的圣母玛利亚被认为与爱西斯哺育荷鲁斯一脉相承,有些人认为甚至不只是爱西斯而是古希腊、古罗马神话和文化中的重要部分均被吸收、改造。

同时自文艺复兴时期起,爱西斯面纱(Isis veil)的概念逐渐兴起。这个概念最早可以追溯到古希腊作家普鲁塔克(Plutarch),他形容一座埃及女神雕像,“我就是过去、现在与未来,没有一个凡人能揭开我的长裳”。长裳原文是peplos,是古希腊特有的女式长衣,普鲁塔克认为这个女神是雅典娜,埃及人认为是爱西斯。我们前面讲过至少到托勒密时期爱西斯已经拥有了和最高神一般的地位。而欧洲艺术受到阿尔忒弥斯的影响,有将自然描绘成女性或母亲的传统,这个传统能追溯到第一回我们说到的以弗所那尊多乳房的神像,而我们也已经说过爱西斯与阿尔忒弥斯的关系。同时,自古希腊以来,人们都说大自然是神秘的,是善于隐藏秘密的,这个传统最早见诸于文字是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所以之后爱西斯的面纱作为自然之谜的形象多次出现,尤其是启蒙运动中。科学中自然也不乏例子,我们将在后面进一步分析。

等到18世纪浪漫主义兴起,面纱的神秘主义部分再度兴起,神秘的宗教仪式、魔法、魔术等等也纷纷采用这个词,什么宗教的至高境界、精神的最高境界也成了爱西斯面纱的含义。

爱西斯的面纱,胡佛历史遗迹。图片来自维基百科。

二、新教伦理与科学的诞生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现在我们回到以牛顿为代表的近代科学诞生的时期,看看科学是怎么诞生的。

社会学之父马克斯⋅韦伯(Max Weber)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在肯定精神与文化因素对经济社会发展具有巨大的推动力的前提下,阐述了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之间的关系;科学社会学之父默顿(Robert King Merton)在此基础上,论证了新教论理与近代科学之间的关系,他在《17世纪英国的科学、技术与社会》分析了英国科学、技术的诞生与发展。默顿通过科学计量的方法发现,新教徒所在的区域教育、工业水平都很发达,在排除了其他因素之后,他认为新教伦理促进了科学、技术的诞生与传播。其基本论点涵盖科学社会学的方方面面,这里只说与本文论题相关的部分,即今天很多人讨论的李约瑟问题,即为什么近代科学诞生在西方,特别是以牛顿为代表的英国?

科学史上将默顿的看法称为默顿论点(需要指出和强调的是,科学史界对李约瑟问题的提出与解决极为多样化,默顿论点只是其中之一),他的思路与韦伯一脉相承,即新教徒的禁欲主义和文化精神气质,促使他们对大自然的虔诚、对知识的探索,他们认为自然之书和圣经一样是上帝撰写的,通过探索大自然一样能获得上帝的知识。

显然,默顿的观点很好的解释了从哥白尼到牛顿等一批作为宗教信徒的自然哲学家(科学家)的动机。事实上科学与宗教的分野是很晚的事情,现代形成的宗教迫害科学的神话或者两者势不两立的历史才不过三百年。彼得·哈里森(Peter Harrison)在《科学与宗教的领地》(The Territories of Science and Religion)中指出现代意义上的科学与宗教是在不断对抗中不断划清两者的界限的,该书的译者、清华大学科学史教授张卜天曾以《从“两本书”到“两种文化”:<圣经>诠释与近代科学的兴起》为题做过报告,他认为新教的文本处理方法宣告了中世纪象征性世界观的结束,为科学地研究自然和用技术开发自然确立了条件;他甚至认为中世纪的“两本书”即《圣经》之书与自然之书的分离,预示着科学与人文在后世的分裂。

由于科学与宗教关系这个议题与李约瑟难题一样宏大,不可能在几篇文章中论述清楚,这里只结合文章论题进行简单论述。如前所述,爱西斯作为一个宇宙女神,被吸收进基督教之后,在科学方面体现的是一种亚当科学传统,即亚当拥有关于自然及其运作的广博知识,但是历史发展是完全堕落的(类似所谓黄金白银青铜时代,在宗教神话中意味着最后人间变成地狱,世界迎来末日),导致人们对自然的理解越来越不理性。彼得·哈里森指出:“但即使亚当科学传统在远古时代已经消亡,亚当在原初状态与堕落状态下的对比情形仍然可以用来激励现在的科学研究。比如弗朗西斯·培根在其《新工具》(Novum Organum,1621)——对一种非亚里士多德主义的新科学来说,这是一篇极具影响力的宣言——中宣称,‘人在堕落之时便失去了他的无罪状态和对万物的统治’。”“堕落叙事为人类提供了双重使命:通过宗教修复其堕落的道德状态,通过科学和技艺恢复对世界的统治。这种统治既是要为处于堕落状态的人类提供物质必需品,也是为了治愈因亚当的过犯而受到伤害的自然。成立于1660年的英国皇家学会的早期支持者们常常以神学方式谈论新科学使人类重获对自然的统治,恢复自然为人类福祉提供充裕供给的原始状况。”

换言之,通过宗教改革和新教伦理,促进了人们对自然的揭密,人们希冀通过揭开爱西斯的面纱来减缓人类的堕落,用神话的话语来说,就是防止诸神的黄昏,防止神堕落成人。

三、面纱背后的爱西斯

因此,我们可以在不同时期的作品中看到爱西斯面纱这一主题,科学文化作品中也不例外。我们先来看几幅历史比较悠久的图片(以下两个例子见刘钝《“别样”科学牛人》),圣公会牧师斯迪克雷(William Stukeley)是一名古物研究者,以对英格兰巨石阵等史前遗址的开拓性研究出名,1718年当选为皇家学会会员。他是会长牛顿的超级粉丝,1752年写了一本《伊萨克·牛顿爵士生平追忆》(Memoirs of Sir Isaac Newton’s Life),书中对牛顿苹果的故事言之凿凿。在此之前的1720年左右,这位好事的年轻同事画了一幅有关牛顿的素描,画中一位多乳女神(显然就是阿尔忒弥斯)坐在地球上,手捧着的月球表面绘有牛顿头像,画面中还可看见北斗七星与两颗彗星,月球与彗星都与牛顿的万有引力相关,而阿尔忒弥斯则显示出斯迪克雷认为牛顿已然揭开了面纱。另一幅图则是荷兰生理与解剖学家布莱修斯(Gerhard Blasius,1627-1682)《动物解剖学》(Anatome animalium)的卷首插图,一个代表科学的女子正在揭开代表自然的阿尔忒弥斯脸上的面纱。

斯迪克雷《牛顿》(1720年的素描),图片来自网络。

布莱修斯《动物解剖学》(1681年)卷首插图,图片来自网络。

到现代,则不能不提科学史之父萨顿(George Sarton)1912年创办的科学史期刊《Isis》,其副标题为“关于科技史及其文化影响的评论”。萨顿取名的本意是一则简短二则新颖,但实际上在萨顿之前已经有很多学会都以此为名,德国就有十几个。学术圈流传比较广的一个段子是,萨顿创办期刊时入不敷出,全靠妻子养家糊口,萨顿因此动情的说《Isis》和自己的女儿都是他们夫妻的孩子。1936年,《Isis》的姊妹杂志、专门刊登长篇科学史研究论文的不定期杂志《Orisis》创刊,前述默顿闻名于世的博士论文《17世纪英格兰的科学、技术与社会》就是刊载于此。中国也紧随其后,近年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系出版的科学史丛书就被称为“Isis文库”,显然是向萨顿致敬。

最后按照惯例介绍一下他们在现在科学文化中的形象,爱西斯和奥西里斯都是美漫DC中的人物,爱西斯在漫画中是黑亚当的妻子(这个CP一看就底蕴十足)。

至此,科学的神话起源就暂告一个段落了,历史的发展总是前后有联系的,片面地对立科学与宗教、科学与人文都不可取,我们这个系列也将继续在万事万物的联系中摘取有趣的部分呈现给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