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最浪漫的国家是哪一个?90%的人第一反应会回答:法国。

法式浪漫文化令人印象深刻:法式舌吻、葡萄酒、香水、浪漫主义文学、法式大餐,还有电影中被包装过无数次却风情各异的法国女郎,以及那些一定要用女性当作喻体来讨论问题仿佛除此之外便无话可说的哲学家与知识分子……

而根据2008年的一项调查显示,46%的法国人认为偷情的人不应该跟另一半坦白。许多人都认为,拥有一个情人是件对生活有益的事情。当美国人把一些政府人员的桃色事件视为丑闻的时候,法国人往往无动于衷,觉得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这些法式文化,到底是法国的真实景观,还是其他文明在看待法国时形成的“他者的目光”?

最近,《纽约时报》的首席特派记者伊莱恩·西奥利诺以外来者的身份进入法国文化,在巴黎工作的同时对这个国家著名的文化标志进行考察,出版了《法式诱惑》。在风靡世界的法国制造品中,她找到了背后的文化基因,事实证明,“浪漫”与“诱惑”并非人们先见为主的观点,而是法国一切文化的胚胎。我们从这本书开始,跟大家聊一聊影响世界的法式浪漫与诱惑。

葡萄酒有裙子,有大腿

先从法国葡萄酒开始说起吧。在谈及葡萄酒产地的时候,耳熟能详的总是这么几个地方:萨尔萨斯、波尔多、勃艮第等等。尽管新大陆和欧洲其他地区出产的葡萄酒也有着独特魅力,但法国在无形中拥有了“葡萄酒起源国”一般的地位。罗兰·巴特在1957年的一篇文章《葡萄酒与牛奶》中写道:

“在法兰西民族的感觉中,葡萄酒是他们自己的所有品,就像法国的三百六十种乳酪和法国的文化一样。它是一种图腾性的饮料,相当于荷兰人的牛奶和英国皇室以仪典态度饮用的茶”。

这种饮料象征着法国土地的灵魂——也是一顿晚餐的灵魂。人们完全可以忍受没有鹅肝酱,却不能接受餐桌上没有葡萄酒,尤其是当餐桌上有优质的葡萄酒,饮者却不懂品鉴的话,则会有被法国人口诛笔伐的危险。

一个典型的例子发生在2007年的一场学术研讨会上,一群人在讨论詹姆斯·邦德的“007系列电影”,其中有一个桥段引起了法国学者的不满:他们认为电影中的詹姆斯·邦德毫无饮食品位,只知道用刀叉捅法式嫩煎比目鱼、炭烤羊排、生牛柳片,而“对葡萄酒的了解程度只有悲哀一词可以形容”。

关于餐桌,法国也是方糖的发明者。2009年,法国国内举行了方糖问世60周年庆典。人们称方糖为“民族的骄傲,井然有序的美学,对情趣的追求”,“举世闻名的小骨牌”。而砂糖则令人感到粗野,毫无精确性。图为法国顶级美食品牌馥颂生产的方糖。

1954年,勒内·科蒂担任法国第四共和国总统,在拍照时,他选择在桌上摆放了一瓶啤酒,结果照片公布后让法国公众恐慌不已。“整个法国仓皇失措”,罗兰·巴特记录道,就像是国王没有王后一样令人难以接受。

而勒内·科蒂,也就此成为了法兰西第四共和国的最后一位总统。进入二十一世纪,另一位法国总统萨科齐的民众支持率也不高,民众对其不满的原因也与此有关,滴酒不沾的萨科齐甚至在参加国宴的时候,都不愿意抿一口波尔多红酒。这在民众眼里也是个与法国文化背离的举动。

如果说,这些葡萄酒的政治笑话只是一些趣谈的话,那么,法国人的习俗或许能从另一方面证明葡萄酒已经成为他们血肉的一部分。

法国人从小就会培养孩子喝酒的习惯,但永远不会像俄罗斯人那样豪饮,他们希望能通过喝酒这个行为培养出优良的品质,既要喝酒,又要有风度地喝,不能喝醉,要优雅得体。喝醉从来都不是法国人喝酒的目的,他们希望能借此在孩子身上培养出良好的自制力。“婴儿出生的时候,法国父母有时会购买那个年份的顶级好酒,盼望美酒能越陈越香,小孩长大也能成器成材”。

在品鉴葡萄酒时,法国人也有一套他们专属的“法式评判话语”——不厌其烦地将最神秘、最美好的事物联系到女性的身上。当《法式诱惑》的作者前往酒庄请教葡萄酒品鉴时,酒庄经理使用了一段在今天看来极富性别歧视意味的文字:

“葡萄酒有裙子,有腿部,有大腿,有眼泪,有曲线”。

裙子,指“酒裙”,即葡萄酒的色泽外观,有如酒所穿的外衣。腿部和大腿指的是葡萄酒因其所含糖分及酒精度等因素而形成的质地特征。

眼泪,指的是品鉴葡萄酒时会摇晃酒杯,使酒液升至杯沿后往下滴流的状况,每款葡萄酒因为质地和品性的不同,也会有不同的眼泪。

曲线则指葡萄酒的生命曲线,可用于橡木桶也可用于装瓶后。这些词语都适用于比较柔和的葡萄酒,当品尝烈性葡萄酒的时候,用词就会阳刚化一点,但是还具有“雌雄同体”的葡萄酒,不同性别的葡萄酒还可以交配诞生第三种品性的葡萄酒……

法国的许多高中生也会在假期结束的时候前往葡萄园做些葡萄采摘的工作。小学生们在上音乐课的时候要学习大量与饮酒有关的歌曲。有一首《芳尚曲》

(Fanchon)

,除了小孩子外,男女童军会唱,运动队会唱,军队会唱,几乎法国所有阶层都会唱。歌词如下:

朋友们,我们应该放下工作。

我似乎看到一个软木塞的影子。

且让我们向可爱的芳尚举杯,

且让我们为她歌唱。

啊,她的陪伴是何等甜美,

蕴含何等的功绩与荣耀!

她热爱欢笑,热爱饮酒,

她热爱歌唱,就像我们一样。

让-保罗·考夫曼,一位法国的记者,曾在上世纪八十年代被黎巴嫩俘虏并囚禁三年。他曾经表示,为了在这三年中保持健全的心智,他每天都要背诵波尔多名酒的分类。“在那座黑暗的现实深井中,会忽然出现奇迹,我想起了赤霞珠葡萄的雪松和黑醋栗香味,或梅洛葡萄那种蜜李的气息……葡萄酒是自由的同义词”。

用香水寻找“普鲁斯特时刻”

“法国全国平均每人

(男女老幼全部计入)

每年花在购买香水的费用超过四十美元,比其他任何国家都多……

美国人只花十七美元,日本人只花四美元”。

香奈儿、迪奥、伊夫圣罗兰、娇兰、纪梵希……法国香水的品牌看起来比葡萄酒产地还要多。喷香水几乎成为了一项全民风俗。法国人从小就被训练辨识气味,有一个很受欢迎的棋盘游戏,被称为“气味乐透”,玩游戏的人必须辨认三十种气味,包括尤加利、香菇、铃兰、榛果、青草、饼干、草莓、忍冬、海洋等。嗅觉已经成为法国文化中极为重要的部分。

气味乐透

如果说在中世纪的时候,法国人喷涂香水只是为了掩盖体味,制造出令他人愉悦的香气,那么在今天,现代香水的理念已经发生了变化。法国的香水制造商都在尽量让香水和人的肌体融合,他们不愿意把香水视为后天生成的味道,而更愿意视为嗅觉的延伸。爱马仕的香水总监在谈到“气味”这个话题时,表示自己对法国文学中的一段田园描写念念不忘:

“男主角位于女主角后方,闻着她的味道。他嗅闻的是她的汗水味儿。这个段落充满情欲色彩……哇,太美妙了!”“身为香水创造者,我反倒相信最美的香气是人体肌肤的味道”。

香水的学问在于保持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好的香水甚至能够操纵这件事。

“美国人对于个人气味的着重点若不是在清洁卫生

(例如除臭香皂)

,就是在权力的投射

(例如三尺以外就能闻得到的浓烈香气)

;法国人则偏爱表达细腻巧妙和神秘气息”。

气味强烈的香水只会在人与人之间制造盾牌,而法国人偏爱的充满诱惑力的香水则具有循循善诱的特点。大部分香水都只有在近距离接触的时候才能嗅到,比如亲吻。而且距离越近,就越是能感受到香水带来的层次感。

电影《香水》剧照,主角格雷诺耶迷恋青春少女的体香,为了把这种香味保存下来,最终走上了杀手的道路。

这成为了一门艺术。爱马仕、香奈儿以及娇兰的香水家们都在发挥自己的天赋,来让气味和个人记忆融为一体。让-保罗·娇兰在接受采访时说,他印象最深刻的气味记忆来自他四岁时母亲所做的草莓塔,此后,只要他回忆起草莓塔的气息,就总是内心温柔,情绪激动。他们仿佛电影《香水》中的那个痴迷者,搜寻着世界上所有的私人气味,具象的,抑或是抽象的。雀巢公司的研究室主任曾经做过一次实验,让部门成员共同想象一种香精,来表现“在街上想追随的女人”的情绪,结果部门十二个成员全都选择了同一种香水——梵克雅宝的“初遇”香水来代表这个情感。所有人都从同一款香水中找到了情感共鸣,这的确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为了能够制作出这些特殊的香水,法国的植物种植园在今天依旧坚持小规模栽种、人工采摘的方式培育花卉。种植园的管理者必须保证花朵饱满,富含水分,而后在合适的季节采摘,大约六百公斤的花卉可以提炼出一公斤的高浓度精粹。因此,它们的价格也要比世界其他产地的香精贵上三十倍。当然,法国气味文化的成熟也有文学的功劳,有许多文学作品充满着气味和记忆的交互渗透。例如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不少香水师也会将自己找到香味的瞬间,称为“普鲁斯特时刻”。

《追忆似水年华》,作者: [法] 马塞尔·普鲁斯特;译者: 李恒基 / 徐继曾 / 桂裕芳 / 袁树仁 等;版本: 译林出版社2012年6月

“诱惑”,是把别人拉向自己

“诱惑法则在形式上是一种不间断的仪式交换,在这场不会结束的赌戏中,诱惑者与被诱惑者不断抬高筹码……相反地,性具有一个快速而平庸的目的:高潮”。

——让·鲍德里亚《诱惑》

葡萄酒、香水、女性内衣、蕾丝(在法国还有专门建立的蕾丝博物馆),吻手礼,这些都是法国文化的表现形式,它们以“诱惑”为主题,拉近了陌生人之间的距离,也让法国文化充满了浪漫的特征。而法国人在阐述那些神秘的、与美有关的情感时,也总是离不开“女性”这个意象。

当他们谈论埃菲尔铁塔的时候:

“这座铁塔具有人体轮廓;除了一根细针,它没有头,也没有手臂……但它有一个修长的上身,置于张开的双腿之上……映照在苍天中的整个铁塔内部反倒显得‘性’感充盈,横横竖竖地画满性的纯粹造型线条”。

潜水员在谈论河流的时候:

“她非常复杂,总是为所欲为。她会忽然熄灯,让你在黑暗中不知所措。她也是个有控制狂的情妇,因为她要占据你所有的时间。你可能因为她而失去一切,包括你的家庭、你的妻子、你的儿女”。

甚至学者在研究语言学问题的时候:

“语言好比肌肤;我将我的语言在对方的身上揉搓……我用我的话语裹住对方,对它轻拂、爱抚,将联系建立起来”。

《法式诱惑》,作者:[美]伊莱恩·西奥利诺;译者:徐丽松;版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8年9月

一切话语和行为,都可以用“诱惑”来阐释。在法国文化中,这个词语已经不再是字面意义上的性暗示,它延伸出了许多分支,用于探讨场域、内部关系、存在、联系与生成等各种话题。在法国,“诱惑”不一定包含肢体接触,一位“一流诱惑家”

(grand séducteur)

不见得是个不断勾引他人的好色之徒,可能是因为他总有办法说服别人接受他的观点。他之所以具有“诱惑”天赋,可能是因为他能温柔细腻地把玩文字,通过无懈可击的逻辑推论合纵连横。而逻辑推理也是法国教育中十分重视的一个环节,被称为“知识分子的前戏”,他们会像给香水分前中后调一样,把语言分为“一级语言”“二级语言”“三级语言”不同的类型,二级语言比一级语言具有更高的反讽意味,“有点半开玩笑耍嘴皮子的味道,说话带着弦外之音”,说二级话语时必须要足够聪明,掌握到奥妙的会话公式,这样才能进行有深度的精彩对话。而三级话语则更加内敛,有一种化诱惑于无形的诱惑感——这也许只有在文学作品中才能遇到。

一个关于“二级话语”的笑话。作家兼幽默大师萨卡·圭特瑞准备在法庭里和他的妻子离婚,在法官面前,他转身对自己的妻子说,“你知道吗,我刚想到你的墓碑上可以写什么墓志铭了:终于冷了”。妻子看了他一眼,不为所动地说,“有意思,我也想到你的墓碑上可以写什么墓志铭:终于硬了”。法国人认为这是一则非常好玩的游戏。

“诱惑”涵盖了万花筒般的意象,它可能出现在任何时刻,可以是冰淇淋小贩、救护车司机或花农施展的伎俩,也可以出现在政治新闻中。2009年,教宗访问以色列时呼吁成立巴勒斯坦国,法国媒体纷纷表示教宗“成功诱惑了巴勒斯坦人”;戴尔笔记本电脑的销量下降,原因是他们不懂得如何诱惑消费者;在一篇清理港口淤泥的报道中,标题为《勾引淤积物的诱惑行动》,文章的第一句便是:你认为淤积物不性感吗?

它根植于法国人的灵魂。在法语中,“吸引力”和“诱惑力”经常被等同,总统或政治人物没有吸引力的原因也在于没有诱惑力,在军队中也是如此,法国人也似乎不太能区分吸引人的军装和诱惑人的军装之间有什么差别,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法国依然坚信优雅高贵地上战场要比伪装更重要,导致当俄罗斯、德国、意大利都早早采用自然色军服的时候,法国人还坚持用红色长裤、亮蓝色外套,郑重地向敌军昭示他们的存在。军政事务尚且如此,在私人生活领域,“诱惑”这一观念给法国人带来的影响就更广泛。根据2008年的调查显示,46%的法国人认为偷情的人不应该跟另一半坦白。许多人都认为,拥有一个情人是件对生活有益的事情,前提是要遵守一些准则,例如不伤害孩子,不让另一半知晓,两个情人之间尽量没有交集的朋友圈,分清短暂恋情和一生之爱的差别等等。因此,当美国人把一些政府人员的桃色事件视为丑闻的时候,法国人往往无动于衷,觉得这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的各国军装。其中最像活靶子的那个就是法国人。

当然,在今天,这些“诱惑式的法国文化”正面临严峻的挑战。女权运动兴盛的当下,“诱惑行为”极容易被视为性骚扰,私人情感不得不被以公共话题的形式对待,如何区别二者将会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也许正如法国人所说,“诱惑”的根本是拉近人与人的距离,诱惑和被诱惑者都不是自我封闭的人,否则,诱惑就很难发生。社会交际之外,法国传统的文化项目,例如葡萄酒、香水、女性内衣、晚餐也在接受现代世界的冲击:一个世代以前,法国人平均吃一顿饭的时间是88分钟,现在缩水到了33分钟;六十年代至今,法国葡萄酒的消费量下降了50%;取而代之的是巴黎市内增加了上千家麦当劳。加速的生活让法国文化中的诱惑力逐渐衰退,用膳者不再有时间享受食物诱惑的洗礼,也无时间在葡萄酒中品尝土地的灵魂。

“我们不能失去这些东西”,法国的农业部长勒美尔在最后对作者说道,“如果我们失去这些,我们就失去了一切”。他还引用了一首圣-琼·佩斯的诗句——“挑一顶帽檐已受诱惑的宽边帽”,并且解释说,“诱惑就是‘往自己这边拉过来’。当你‘诱惑’一顶帽子的帽檐,这个意思是说,你把帽檐往帽子的中央方向翻。对法国人而言,这就是诱惑的本质:把别人拉向自己,把他导引到你这边来。”

本文系独家原创内容,根据《法式诱惑》一书整合撰文,原作者:伊莱恩·西奥利诺。

整合:妖风;编辑:榕小崧;校对:翟永军